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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探索 | 工业文化:概念、演化与工具(上)

信息提供日期 : 2020-01-08 09:42 信息来源:

  摘要:工业文化是一个新兴的概念。在英文与中文里,工业文化一词原本只是由“工业(的)”和“文化”组成的一个缺乏特定含义的搭配。2014 年以后,随着中国学者自发构想相关理论,以及工业和信息化部(简称工信部)设立工业文化发展中心,在中文语境里,工业文化已经成为一个专门术语。然而,由于政策实践先行于理论探究,工业文化的实际内涵仍然有待深入分析。从文化作为价值观的含义出发,结合经济学与经济史研究中的若干传统,工业文化一词比工业文明一词更适合作为一个研究对象,用来指称历史上出现过的鼓励与支持工业发展的社会观念与思想氛围,其背后则是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工业发展或不发展与文化氛围存在着相关性的现象。这种现象是经济史上思想与产业交互作用的演化机制的一种体现。在当前形势下,工业文化的理论研究能够与政策实践相得益彰,但只有坚持足够的学术独立性,工业文化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受到广泛认可的理论,并与实践活动形成良性的协同演化,而这意味着大量基础性的研究工作尚有待展开。

  关键词:工业文化;工业史;演化经济学;制度经济学;产业政策

  对“工业文化”的讨论,在?2017?年之前与之后,具有完全不同的语境和意义。工业文化作为一个新兴概念,迄今仍不为很多人所知晓,在学术界亦不乏质疑之声,一些学者更愿意使用“工业文明”一词。然而,2016?年年底,工信部和财政部联合发布了《关于推进工业文化发展的指导意见》(后文简称《意见》),该《意见》于?2017?年?1?月正式公布,意味着工业文化成为一种官方认可并推行的政策。于是,原本只是少数人头脑中一个带有争议性的概念,变成了中国社会生活中的实际存在之物。这种由国家意志强行赋予的合法性,既对工业文化的讨论有了现实的依据,又增添了该讨论的复杂性,使学者必须考虑先行的实践活动对于滞后的理论建构的影响。然而,工业文化这个词语及其背后的政策与事业若想获得长久的生命力,就必须进行学理探讨,构筑一定的理论基础。本文将梳理工业文化一词的概念流变,分析历史上工业文化本体的演化模式,并揭示工业文化作为一种产业政策和一种研究工具的双重价值。

  一、概念流变:从普通构词到专门术语

  工业文化作为专门术语,是一个新兴概念。从构词的角度说,无论是英文中的industrial culture?组合, 还是汉语中的“工业文化”组合,皆早已有之,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个词语并未被赋予专门的意涵, 只是一种笼统甚至不乏随意性的指称。

  学者对词语的使用往往更具精确性,由于现代工业诞生于西方世界,不妨先分析英文学术文献中“工业文化”(industrial culture)的含义。实际上,专门使用工业文化这一概念的学术文献并不多见,较为突出的例子是德国史学家于尔根·科卡(Jürgen Kocka)的一本英文文集被命名为《工业文化和资产阶级社会:现代德国的商业、劳动与官僚制》(Industrial Culture and Bourgeois?Society:Business,Labor,and?Bureaucracy in?ModernGermany)。然而,该文集收录之论文并无明确以“工业文化”一词为标题者,故亦缺乏对概念的严格定义,只能通过论文内容推测科卡心目中的“工业文化”所指为何。在该论文集中,有数篇论文皆涉及?19?世纪与?20?世纪德国工业企业的组织变革。例如,科卡曾探讨1847—1873年西门子公司由手工工场转变为工厂的过程,称这一过程是以利润为导向的资本主义思考方式逐渐侵蚀车间工匠传统的变革,由此带来了效率与利润的提升。这或许表明,科卡将思维方式视为工业文化的一个侧面。而在西门子的案例中,思维方式的变革最终导致了企业组织变革。于是,工业文化既能够被理解为一种心态,又可以指向工厂内部的社会关系。而心态或者观念,显然更符合“文化”一词所具有的形而上色彩。在另一篇名为《迟到国家的企业家精神:德国案例》的论文中,“企业家精神”这一观念性的存在本身就可被归结为一种文化。然而,科卡并没有对他用作书名的工业文化一词给予正式的解释,在文集的索引中也没有出现这个词。由此可以推测,科卡只是用这个词语表示德国在工业化进程中出现了一些与企业相关的文化上的变化。

  专门研究工业遗产的学者朱迪丝·阿尔弗雷(Judith?Alfrey)和提姆·帕特南(Tim?Putnam)也使用过工业文化这个词。他们认为工业文化就是一种遗产,而工业遗产的管理,是指运用多种手段来展示过去的人们如何生活与工作,这些手段包括:搜集各种已经消失的工业的残余物来理解其作用;出于技术、历史或美学兴趣来保护与搬运工业建筑、遗址和机器;发现工业景观那些多余的但不可替代的元素的新用途;修复毁弃的机器和工作场所以重新利用;记录工业人群的知识、技能和经验。在他们看来,工业文化是工业文明(industrial?civilisation)的核心与持续性预设。如此一来,又必须对“工业文明”一词进行解释。但两位作者并未清晰地定义工业文明,他们也没有对工业文化给出教科书式定义。两位作者只是认为:“一个文明不能够认识自身是件可怕的事。”这里的文明指的是一种社会。不过,他们亦指出:“通常很难将工业文化视为一种遗产,因为传统上把遗产定义为前工业历史时期的遗留物。”不管怎么说,这两位作者虽然使用了工业文化一词,而且旗帜鲜明地将工业文化视为遗产,但他们并未对工业文化这个概念进行界定。在他们笔下,工业文化更像是一种信手拈来的词语组合,其含义可直接由“工业(的)”和“文化”两个词语加以推导和联想。例如,他们还对这个词语这样使用过:“……工业的经济、文化(cultures)和景观作为一个整体。”因此,之于这两位作者,工业文化一词的含义应当就是一种与工业相关联的文化或生活方式。

  在中文语境中,“工业文化”一词本也不是一个专业术语,很多使用者只是将“工业(的)”和“文化”两个词语的基本词义搭配在一起,用来指称某种特殊的文化。检索中国知网,会发现2000?年前后,中国部分老工业区或搭建“工业文化长廊”,或举办“工业文化展”,这体现了当时流行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的政策思路,相关主体本身未明确定义工业文化,只是基于常识进行基本的构词。值得一提的是,张心昊等人发表于?2005?年的《唐山工业文化初论》尝试了对工业文化进行具有学术规范的探讨。该文将工业文化界定为“在机器大工业创建和发展过程中人们的思想意识和劳动创造”,并认为工业文化“不仅包括精神世界和物质形态两个层面,同时还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并随着历史进程而不断充实其内涵”。这个定义已经颇具理论色彩了。该文引用了1979?年版《辞海》对“文化”的定义,即“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由此可见,该文对工业文化的界定,是对前述《辞海》定义的扩充。具体而言,这一扩充将“工业”视为对“文化”的修饰与限定,而其“工业”实际上是指工业时代或工业时代的发展历程。简言之,该文所述工业文化指的就是工业时代的文化。从逻辑上说,这样解释工业文化是没有问题的。但该文未对概念本身进一步剖析,而只是用这个概念来勾勒唐山的历史,并从中总结激励性的精神遗产。可以认为,在2010?年前,《唐山工业文化初论》一文很典型地代表了中文语境下大部分论者笔下“工业文化”一词的含义。在大部分文献中,不少作者只是下意识地使用这个词语,用来指称工业时代的文化、工业城市的文化,并不对概念深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大部分文献,无论是新闻报道,还是具有学术规范的论文,都来自于沈阳、唐山、株洲等老工业区,经济转型的现实需求跃然纸上。

  有趣的是,2004?年,一位作者曾发表论文批判工业文化。该文认为,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过程中,经济活动占据主导性地位,而经济领域的“以目的为导向、以效率为中心的工具理性”因此成为“强势规则”,冲击了其他领域。该文作者将这种工具理性视为工业文化,认为工业文化会削弱学校的德育教育。该文的论点此处不作评议,值得注意的是,该文并未明确界定工业文化,其所谓工业文化也就是工业时代的文化或工业社会的文化。但这篇论文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了工业社会中的文化具有历史时空中的独特性,并运用了“工具理性”这个现成的理论概念加以描述,这种理论思维为同期其他文献所不及。

  对中文语境里的工业文化一词来说,2010?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在当年3?月召开的全国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工作会议上,教育部副部长鲁昕要求“要把工业文化融入校园文化,实现工业文化进校园,企业文化进课堂”。而在此前,职业教育专家余祖光已多次呼吁“先进工业文化进入职业院校校园”。余祖光认为:“工业文化是文化的子文化,也是现代产业的共同精神财富。”可以说,这并非一个严格的对于概念的定义。但是,余祖光分析了他眼中的工业文化的内涵:“合格公民的意识与行为规范;合格劳动者的意识与行为规范;合格企业法人的意识与行为规范;环境生态意识与行为规范;多元文化理解与行为规范。”由此可见,余祖光将“文化”理解为“意识与行为规范”,而“工业文化”就是工业时代或工业社会中产生的“意识与行为规范”。当然,余祖光主要强调了那些良性的意识与行为规范。仅从逻辑上说,2010?年职业教育领域兴起的工业文化论说,仍然是将工业文化界定为工业时代的文化,但赋予了这种文化诸多与社会生产相联系的内涵,以期服务于职业教育的发展。而该年份作为节点的意义在于,由于教育部的介入,相关文献在数量上有了大幅增长。职业教育领域工业文化论说的兴起,符合中国工业发展的诉求,但也限制了工业文化一词的理论想象空间,窄化了该词的内涵。

  2014?年,华中师范大学开设了面向全校本科生的“工业文化与工业旅游”通识选修课,这是全国首个以“工业文化”为名的课程。开课者当时对工业文化的认知尚处于探索阶段,其课程大纲既将工业文化视为与农业文化相对立的现代生活方式,又将工业文化看作一种主张工业发展的态度与价值观, 还将工业文化理解为文化作品对于工业题材的反映,可以说是较为系统地从理论层面思考了工业文化一词的可能性面向。同年6?月,工信部设立了工业文化发展中心,标志着官方对于“工业文化”的认可。事实上,该中心设立前,相关方面对工业文化一词也反复斟酌,因其牵涉到部属单位的严肃性。于是,在互不知情的巧合下,学界与政府在2014?年同时开始了对于工业文化的自觉而系统的探索。工信部作为主管工业的部门,比起教育部来说,更适合成为工业文化一词推广的主体。在工信部工业文化发展中心的推动下,部分学者也开始参与相关研讨,并有学者将研究企业文化的著作安以“工业文化” 之名出版。这表明,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学术生态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政府影响的,官方的动向会诱导学术研究的方向,工业文化这个概念的传播过程即极为明显。同时,可以推测的是,在早期接触工业文化这一概念的人中,有一部分人是从企业文化这一既存概念出发去理解工业文化这个新概念的。毕竟,从形式上看,工业文化与企业文化仅一字之差,而从内容上考虑,企业作为工业的一部分,两者的文化亦必有关联。

  经过近两年的探索与酝酿,2016?年,工信部工业文化发展中心推出了《工业文化系列丛书》,这是自觉构建工业文化理论体系的首次尝试。该丛书的核心著作是由王新哲、孙星与罗民撰写的《工业文化》,这部超过?48?万字的专著既明确界定了“工业文化”一词,又从学术角度初步地构建了一个理论体系。该书认为工业文化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工业文化“是伴随工业化进程而形成的,包含工业发展中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就这几种类型的文化来说,“工业物质文化是基础和前提;工业制度文化是协调和保障;工业精神文化是核心和根本”。全书共分5?篇?25?章,从概念、演进、价值、产业和实践这五大维度,研究了工业文化的界定、地位、本质、属性、历史、价值、功能等各个层面的问题,并论述了工业遗产、工业设计等与文化相关的内容。尽管该书给出的定义也是极为简明的,但由于该书规模庞大,故对于定义的诠释是非常深入的,自非单篇论文所可比拟。该书强调,工业文化是适应工业时代的生产环境的文化,其核心是“工业价值观”,即工业社会群体与组织的“共同价值观念”。而作为《工业文化》的配套读物,丛书中的另一本专著《富强求索—工业文化与中国复兴》将工业文化理解为一种特殊的价值观,认为“工业文化是一种致力于国家富强的创造意志,是工业发展的意识形态前提条件”。同时,该书提出了“文化定价权”概念,指出“媒体等文化机构能够在不参与直接市场交易的情况下,对某一特定地域生产的商品给予程式化的描述,由此形成对特定地域生产的商品的固化的价值判断”。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将工业文化设计为可应用于实践的理论的尝试。很显然,与此前中英文语境中不乏随意性的构词相比,2016?年出版的这两本专著,是真正在试图使工业文化成为一个具有体系性的理论,而这一过程也使工业文化一词逐渐成为一个专门术语。

  有了理论上的铺垫,2016?年岁末《关于推进工业文化发展的指导意见》的出台便颇有水到渠成之势。该《意见》颁布后不久,2017?年?1?月,工信部工业文化发展中心与华中师范大学联合成立了中国工业文化研究中心。此后,无论是其他高校设立相关研究机构,还是工信部开始评选国家工业遗产,抑或是《工业文化研究》集刊的创刊,又或者中学层面开设工业文化系列课程,工业文化这个新兴概念凭借大量实践活动而得到充实和巩固。换言之,尽管从学术角度看,工业文化一词的内涵还相当模糊,相应的理论建构也还缺乏来自基础学科的支撑,但具有国家意志支持的各类实践活动的开展,使这个词语已经成为中国社会一种实际存在的事物了。而不难想见的是,学术界关于工业文化的讨论也越来越多。即使这些讨论并没有对工业文化的定义达成共识,但其预设的边界及其包含的指向性都是明确的。在当下的中文语境里,大部分人提到工业文化一词时,已不再是自然但不乏随意性地构造一个词组,而是自觉地在谈论一个和政策相关联的事物。就此而论,称工业文化已经成为一个专门术语亦不为过。

  二、“工业文化”还是“工业文明”?

  依靠政府政策的推动,工业文化一词成了社会实际存在之物,并得到了较大范围的传播,但这并不意味着该词广为人知,也不意味着所有接触该词的人对其表示认可。此处可以参照“工业革命”(industrial?revolution)一词的先例。在英语中,工业革命一词诞生于19?世纪,今天已经成为一个流行于全世界的日常用语,但是,仍然有学者将英国工业革命看作一个人为建构的神话(myth),并称:“历史学家寻求真相;社会需要神话。”由此可见,一个词语即使获得了社会生活中的生命力,也不必然获取了学理上的合法性。事实上,一些初次接触工业文化一词的人,即使认同该词蕴含的理念及其背后的政策,也会倾向于使用“工业文明”一词。这一点在《意见》颁布之初尤为明显。2017?年?12?月?12?日,《人民日报》第?7?版曾刊文《走出新时代工业文明的中国道路》,其内容大多为对《意见》相关表述的诠释,但却使用了“工业文明”一词, 且通篇未出现“工业文化”。同年,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工业文化研究中心在武汉举办了“全球化与近代以来中国传统经济的转型”学术研讨会,会上有经济史学者对中心的创立表示支持,但亦指出中心的研究领域似应为“工业文明”而非“工业文化”。因此,要阐述清楚工业文化一词的内涵,就必须对该词与工业文明一词的差异进行辨析。

  与工业文化相比,工业文明一词的接受度更高,系因它确实是一个在较长时间里被更为广泛使用的词语。第六版《辞海》中没有专门的“工业文明”词条,但收录了“工业文明中的社会问题”,而这是一本出版于?1945?年的著作,词条称该书“系统阐述与古典管理理论不同的人际关系学说”。美国学者梅岳(Elton?Mayo)撰写的这本著作,英文书名为?The Social Problems of an Industrial?Civilization,其所谓的“工业文明” 指的就是工业革命催生的现代社会或工业社会。梅岳指出:“很少有旧的定型的东西遗留在现代工业里:着重的是变动和适应;变动的速度日增不已。我们的社会组织事实上已经超越了靠定型的日常关系来维持有效的互相来往和合作的阶段。这种变动是由物理化学的和技术的发展所引起的。”梅岳并没有专门对工业文明进行界定,他笔下的工业文明就是打破了传统关系的变动不居的现代社会,这一社会是工业革命技术变革的产物,自然可以被称为工业社会或工业文明。实际上,梅岳是颇为随意地在使用工业文明这个术语,其含义却又不难理解。《辞海》虽未收录“工业文明”词条,但显然亦认可这一构词方式。然而,尽管《辞海》在中文世界里极具权威性,却并不意味着它具有全面性。例如,2009?年出版的《辞海》第六版仍未收录“工业遗产”这个比“工业文明中的社会问题”更具社会影响力的词条,而工业遗产与工业革命一样, 已经是含义基本定型的普通词语了。但从《辞海》的选择来看,将“工业”与“文明”搭配在一起构词, 在中文语境中是早已得到认可的。

  梅岳拿工业文明来指称工业社会,是辨析工业文化与工业文明的一个切入点。但这里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对于“文化”与“文明”这两个词语本身的理解。实际上,任何讨论文化或文明问题的学者,通常都会追溯这两个词语的词义变迁历史,罗列这两个词语各自包含的多种含义,并比较这两个词语的异同。此处若再进行同样的工作,未免重复。概括地说,文明一词的含义比文化要更简单一点,一般可以指特定地域的高度发展的人群组织。文明的这种含义指的就是社会,这也是梅岳对该词的用法。当然,文明指的不是一般的社会,从其本义来说,该词展现了一种包含价值判断的阶梯状历史演化图式。文明的反面是“野蛮”,而世界各地的人群组织发展到一定的复杂程度后,都会产生一种“自视甚高、骄傲自满”的自我认知,宣称自己是文明的(civilized),以便将自身和“野蛮人”区别开来。古希腊罗马人对“蛮族”的指认,古代中国人对“蛮夷”的划分,概莫能外。因此,尽管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指出文明就是一种包含地域、经济和集体心态在内的社会体系,但他认为文明一词不能与社会一词等同,因为一个社会在文明阶段,“城市大量存在”,而在文明之前,“城市仍然处于萌芽状态”。布罗代尔界定文明的标准系由该词在西文中的起源而来。更为一般性地说,文明就是一种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组织结构高度复杂化了的社会体系。

  从文明一词包含的历史图式看,工业文明这个概念是一种演化论的历史观的产物。用这种历史观审视人类历史,人类整体上经历了从原始社会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的变迁,工业文明也就是工业社会,是人类历史向前发展所到达的一个阶段。实际上,社会学家通常只将人类文明史划分为传统/农业社会与现代/工业社会两大阶段。用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话说:“如果我们将人类存在的整个跨度看作是一天的?24?个小时,那么农业出现于这一天的?23时?56?分—差?4?分钟到达午夜—而文明则出现在?23?时57?分……现代社会的发展只是到?23点?59?分?30?秒才开始。然而,可以说人类在这一天最后30?秒带来了比此前所有时代更为快速的社会及环境的变迁。社会学家称这一时期为现代性,它见证了社会生活的更为迅速的全球化。”这样一来,工业文明一词几乎可以涵盖?18?世纪中叶以来所有实现了工业化的社会的方方面面,也可以涵盖那些正在工业化的社会的一切非传统现象。但是,按照这一标准来界定工业文明,则研究工业文明就等于研究现代社会,从学术上说并无太多借助这一概念来进行研究的特别的必要性。

  文化一词的多种含义中,也包含了对特定地域人群组织的指称,这与前述文明的含义有重合之处。不过,如果将文化也理解为社会体系,则其与文明的区别在于文化的发展程度更低。菲利普·巴格比(Philip?Bagby) 即称:“我试图用‘文明’这个术语将较大、较为复杂的文化与较小、较为简单的文化相区别,前者包含那些通常由历史学家研究的事件的领域,后者在传统上专属于人类学家。”这一区分标准颇具普遍性。因此,如果将文化理解为一整套社会体系或某种社会形态,那么,工业文化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工业文明。

  但是,文化还有其他的含义。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指出,文化一词有四种含义最为突出:“①大量的艺术性作品与知识性作品;一个精神与智力发展的过程;③人们赖以生存的价值观、习俗、信仰以及象征实践;④一套完整的生活方式。”这是目前最为清晰的对于文化复杂含义的分类。很显然,文化一词比文明一词具有更多的形而上的色彩,集中于指向思想和观念等精神领域的存在。这当然不是说文化不包含物质因素,至少,所谓的“物质文化”是当前社会学研究的时髦领域。然而,从概念流变的过程看,在思想史上,文明一词在18?世纪由法国主导的启蒙运动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到了?19?世纪,德国的浪漫主义作家把文化与文明日益对立起来,文化被认为是一个民族(people)深层灵魂的表达,文明则被限定在与经济和技术发展密切相关的物质进步的层面上。伊格尔顿在区分文明和文化的概念时,亦指出文明一词更倾向物质层面,文化一词更侧重精神层面。因此,当文化与工业搭配构词时,具有对精神性与思想性内容的暗示,这是文明一词所无法精微表达的。简单地说,可以认为,工业文明指的是人类步入工业时代后创造的所有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总和,而工业文化更侧重于这种生活体系的精神内核。

  其实,文化作为一个现代概念在?19?世纪的兴起,最初就是被部分知识分子用来抨击工业革命的。这就揭示了一个有趣的历史现象:18?世纪中叶以来,世界各地的人们对工业化或工业发展怀有非常不同的心态,当这种心态扩展为一个社会的集体心理时,就形成了一种文化。进一步说,经济学家和经济史学家发现了以工业化为核心的现代经济增长通常伴随着特定的社会文化氛围。事实上,不仅工业化与经济增长具有相应的文化景观,去工业化与经济衰退同样如此。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chenkron)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一个落后的国家中,大规模和突然发动的工业化努力则要求一种精神状态的更新(New Deal)。那些带来这种巨大转变的人,以及被这种转变施加了压力的人,一定都会感觉到马修·阿诺尔德(Matthew Arnold) 所说的话:……扫清了舞台,驱散了过去,新时代到来。”查尔斯·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在审视了?1500—1990?年世界经济霸权的更迭史后指出:“处于蓬勃发展时期的国家均觉得自己独特,并且对未来踌躇满志。但在后期,它们对自己的例外论变得越来越没信心,并且常常带着怀旧的情绪回顾过去某个或某些黄金年代。”迈克尔·波特(Michael Porter)提到:“民族荣耀或使命感也会影响产业精英、持股人和资金的走向,进而带动特定的产业发展,因为这种荣誉感会使产业心甘情愿地投注无穷的精力。”马丁·威纳(Martin Wiener)则认为,英国在工业革命初步完成后,形成了一种弥漫知识界的“文化综合征”,对于物质增长和技术创新持否定态度,而越来越肯定稳定、宁静、非功利主义的思想,由此诱发了英国经济的长期衰退。所有这些学者都看到了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工业发展或不发展与文化氛围存在着某种相关性。因此,从经济学与经济史研究的角度出发,将历史上确曾存在过的鼓励与支持工业发展的社会观念与思想氛围称为工业文化,既符合前人观察到的经济史现象,又属于将文化定义为价值观的逻辑延伸。在这一界定下,工业文化一词有着明确而特定的内涵,不仅能够反映文化与工业发展之间具有相关性,还能够接续已有的经济史理论研究传统。换言之,比起包罗万象而空泛化的工业文明一词,工业文化一词拥有更具体的内涵,而且更适合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与工具。

  注:1.本文节选自武力主编《产业与科技史研究. 第五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7)